丹菲大吃一惊,又回头去看被自己丢在簸箕里的那堆豆荚。
崔景钰遥遥望见一个盛装少女伫立在船尾,面容秀丽,十分熟悉,多看了几眼才认出她是丹菲,不免惊艳了一下。
丹菲正要行礼,忽见崔景钰身后钻出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却长着一张卢修远的脸。她吓了一跳,当即提着裙子就溜。
卢修远眼尖,忙招手道:“别怕,长宁未曾来!”
丹菲这才停下脚步。崔景钰已是忍俊不禁,一旁的侍卫更是笑得打跌。
丹菲亦笑着将两人迎上了船,问道:“四表兄何时回的长安?”
卢修远抢答道:“段娘子还不知吧?景钰已经调回了京,如今入御史台,为侍御史。”
丹菲欣然道:“恭喜表兄高升!珍姐身子可好些了?”
“她还需要静养,我便先进京授职,再回去接她。”崔景钰道。
崔景钰比上次两人分别时看着好了许多,大概是从丧女的悲痛之中缓了过来。他如今青衫玉带,又恢复了早年那个京城贵公子的丰姿,还多了许多成熟稳重之气。
至于卢修远,却是憔悴了不少,幸好他嬉皮笑脸的性子未改,可见的确是个豁达开朗之人。
若扳倒韦氏,李崇和他都可以甩掉母夜叉一般的老婆,不怪他宁可冒着被长宁抽筋扒皮的风险,也要跟着崔景钰一道来。
段义云很快出来,将崔卢两人迎了进去。船舱之中更加热闹。丹菲吩咐婢女温了酒送进去,自己依旧蹲在船尾,心不在焉地剥着豆子。
豆子剥到了一半,一个影子罩下来。丹菲抬头,就见崔景钰背着手,正低头望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点深意。
“崔郎怎么不在里面坐着?”丹菲站起来,拍了拍手。后舱乱糟糟的,她一时也找不到地方给崔景钰坐。
崔景钰却不介意,自己拉了一张小凳子,也招呼丹菲坐下,道:“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正在商议一些皇家私密之事,我不便听,才出来的。”
丹菲明白里面定在说着如何解决两个公主的事。这事涉及人家夫妻私密,崔景钰这等正人君子自然不爱听。
丹菲笑道:“真是苦了卢郎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继母,又落入长宁手中。说起来他也是代你受过,你可得待他好些。”
崔景钰啼笑皆非,“你看起来,倒是过得不错。”
“锦衣玉食,囚笼雀鸟。”丹菲自嘲一笑,剥了一颗豆子,弹向江心,打出一串水花。
崔景钰望着江面,轻声道:“你如今已经出了宫,若是想走,还有什么能拦着你的?”
丹菲撇了撇嘴,“要走自然容易,卷了金银,打晕了奴婢侍卫,翻墙逃了就是。我本就最擅长这个不是?”
“那你留下,是为了义云?”
丹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我在长安里,还有未完成之事。”
“可段家并不是你的责任。”崔景钰望着丹菲,眼里有些怜悯和疼痛,“或者,你也想为你死在蕲州的家人报仇?”
丹菲心想,她勾引李崇,同报仇还真没什么关系。
丹菲嗤笑,抬头望着崔景钰俊美而削瘦的侧脸,道:“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吃了那么多苦,受尽屈辱,任人掌控摆布,被鄙夷、被践踏。最后我还要做了一个狼狈逃窜的流浪狗?我走了,确实天高水长,自在一方,但是我这两年多来的磨难,不就毫无意义了?待到老了,回忆自己一生,碌碌无为,能不遗憾?”
崔景钰凝视着她,缓缓道:“你需要权力。”
丹菲哂笑,“这里诸人,谁不需要?不然你们商议个什么?”
崔景钰却没笑,深深注视着丹菲,道:“你受尽屈辱折磨,被掌控拘束,只因为你卑微弱小。所以没有人在乎你所想,听你所言,更不关注你所要。凡人不会在乎蝼蚁的感受,上位者也不会关心你这样的草民的生死。”
丹菲默然。
“若你是个无知愚钝之人,倒也可以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一生。但是你偏偏聪慧灵巧,见识过人,心胸气概都远胜于寻常闺秀。见过山川河流之人,怎会愿意困顿于围墙之间?所以你才会不甘心于平淡。你嘴上说追求自由宁静,可心底却始终想着能有一鸣惊人的那一日。你其实还是想要报复的,让那些曾经折辱你、藐视你的人付出代价!”
丹菲凝视着崔景钰,沉默良久,忽而一笑,“原来,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胸口滚烫,郁躁了数日的心就在崔景钰一字一句之间平静了下来。他的每一句话都烫贴无比,就像一把银锤,在金钟上敲击出了清澈悦耳的梵音。
丹菲站了起来,倚着船舷,望着滔滔江水。
“我若身为男子,便去建功立业,立下不世功名。可身为女子,所能做的,真是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