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自从被董卓灌下毒酒后,他就始终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太医令日日都要来德阳殿,给出的说法却总是一样的:陛下被鸩毒伤了底子,只能静养。……可是养着养着,这天下就变了。秦楚把持着西凉的金城兵,被他亲手定成了大将军,族中庶妹也成了他的皇后,一时威风赫赫、风光无两。刘辩心中再怨怼,也知道自己无力应对,最终只能老老实实当着他那病秧子皇帝,一个月上一次朝,坐在龙榻上昭告天下“汉室未亡”。然而汉室虽未亡,有人却想他亡。秦楚对他不管不问,既不动手害他,也从来不帮他,口中虽然称臣,目光却毫无敬畏;袁术深恨秦楚,干脆挟了他年幼聪敏的兄弟,要亲手将陈留王推成第二个傀儡皇帝;袁绍……袁绍竟然直接与弘农杨氏勾结,要把他从病榻上扯下来,取代秦楚操控他。更可笑的是,此时袁绍杨彪都不在场,他们派来“勤王救驾”的私兵根本没把他当做皇帝!他这样想着,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胸腔里又一口气没提上来。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家派来的部曲太多,将他与伏寿围在中间,一丝奔逃的空隙都未留下。城中兵马太少,即便是郭嘉带人过来,恐怕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了。刘辩被身后的部曲推搡着向前,伏寿低着头走在他右侧,周遭只剩下兵器盔甲间相互碰撞的金属声,还有他心脏狂跳的声音。到底该怎么做……当年被宦官挟出城门,他只能惶惶不安地发抖,如今宦官董卓均已伏诛,他仍然只能被这些混账捏在手心吗?刘辩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北宫兀自矗立在身后,恰好不好地挡住中空那刺目的日光,简直像是在昭示什么,让他胸中忽然一悸。正这时,方才拽住他的那人忽然脚步一顿,环顾四周,神情中透出几丝惊惶。他强装镇定地喝道:“怎么回事?!”刘辩寻声望去,才发现东明门前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着装不一,玄甲有之皮甲有之,甚至还有羽林卫打扮的人,彼此间亦在相互争斗,也不知外头究竟是怎样的局面了。那杨氏部曲不开口还好,一说话,便彻彻底底地暴露了队伍当中的刘辩——他头上那顶十二旒冠冕过分显眼,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把“少帝在此”四个字顶在了头上。那部曲话音落下,周遭忽然短暂地静默了两秒。然而就在下一刻,东明门前那些将士都像意识到了什么,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全部发疯似的冲了过来!最初那说话的部曲骂了句娘,连忙抽出武器,抬刀就挡,周边士兵顿时散开,与那群阵营不一的将士们缠斗在一起。刀枪相碰撞,短兵相接,雒阳北宫再一次乱作一团。刘辩看得几乎愣住,只觉得满背都是虚汗,忽感觉右手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带了出去。他眼珠微动,才发现是伏寿。伏寿一把拉住他,一手提起衣裙下摆,硬是在这汹涌人潮里找到了防御最薄弱的一角,口中道:“陛下快跑!”她说着一矮身,带着刘辩从缝隙里绕过士兵,撒腿就跑。东明门早被堵了个彻底,从那里出不去,从那些看不出势力的士兵来看,城外说不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贸然闯出反而更加危险。她与刘辩虽都年少,起码也在南北两宫中住了许久,对宫殿的了解自然比外头那些士兵深,凭借地势甩开他们,倒也并无不可。哪怕长姊是威震八方的大将军,伏寿毕竟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普通女孩,又拽了个气息奄奄的拖油瓶皇帝在身边,不过跑了一截,她就已觉体力不支了。身后不远处传来铁甲相撞的声音,有男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分头再追!”伏寿倒抽一口凉气,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双腿却已经迈不开大步了。她自觉无望,拉着刘辩的手也松了开来,低下头,喃喃道:“阿姊……”她那声“姊”的尾音还没全然落地,忽然感觉右手一凉,紧接着,刘辩那病秧子竟又拽起她来,硬是拖着她往最近的那座宫殿里跑过去!刘辩比她年长五岁,如今也算是个少年,撇开体虚气弱不谈,拉个小姑娘跑几十步的力气还在,伏寿一个趔趄,竟然又找回点力气,一咬牙,跟在刘辩身后拼了命地跑。“藏进去!藏到屏风后面!”刘辩一把将她推进殿内,看了眼延休殿东角的屏风,压着声音对她吼道,自己则慌不择路地冲向殿西侧一座带屏长榻之后,强按住肺腑的瘙痒不适,一屏息,弯腰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