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很冷,或许是一种书香的冷吧,毕竟连普通的书店也不会有那么满的藏书。你一行行地看,很难想象这么些书里没有几本越界的。可出乎意料,两个监管一本都找不出来。那些大胸脯、违反物理学的打斗、三眼女鬼,虽然也擦边,倒也不至于查封。
你瞄了瞄老板,感觉他表情不对劲。细看,才发现他半睁着眼,睡得嘎嘎香。这时候居然能睡着!你很想把手里的《足球小子》扔他头上。
不妙啊,你本来只是个迷路人,误闯进这家漫画店,与这三元老板初次见面,可却开始担心起他。老板善良的脸很让人产生好感,是有这么一种人,大家都希望他过得好。谁会欺负三元呢?欺负三元的都不是东西!你不自觉有了这个想法。
于是你大声说:“两位,这家店我常来,绝对没有你们说的那些垃圾。”
大家第一次发现了你,每个人都很震惊。你笑着亮出了身份:“我是都市报的记者,今儿正好来租漫画。”
这省只有一家都市报,两个监管员面面相觑,然后把书小心地插回书架里。白polo的动作尤其轻柔。你暗暗高兴,媒体影响力是大不如前了,但毕竟是大众的眼,没人希望不经意的失误、话语的轻率被放大到舆论里。
你的存在,果然大大缩短了检查工作。又过了十五分钟,两个人就草草收场,对睡眼朦胧的老板说:“我们没发现违规书籍,今日的检查到此为止。”
“辛苦了,”老板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喝不喝奶茶,我去隔壁要去?”老板对你微笑,这个笑很好看,你心情畅快。
结束了,很好。你打心底希望有一些这样的“乌有乡”,人能躲在里面喘口气,得到些便宜的快乐,甚至是精神的依靠。你母亲是这样,那小鸡丁儿也这样。
说到小鸡丁儿,你的目光转向榻榻米上的少年。他一直盘腿坐在靠窗的左上角,专注地看书,对周围不闻不问。
那个女人靠近他,柔声说:“同学,能劳驾你让一让?”
小鸡丁儿脸上变色,“让……让个啥?”
“你坐在上面,我不方便打开柜子。”
你发现老板立即精神了,眼睛睁大了点,嘴却闭得紧紧。白polo机灵地摆摆手:“小孩儿让开,别妨碍公职人员办事!”
少年沮丧地走下榻榻米。经过老板身边时,他做了个拍额头的动作,表示爱莫能助。
接下来的事让你很没脸,榻榻米上的隔板拉开,露出了一个横着的书架。书架里的漫画一沓一沓地搬了出来,各种肢体横飞,各种违反生物学的运动。原来实体漫画也有没马赛克的,你现在才知道。
白polo脸上发光,黄肩章咧嘴笑,这回捉了个正着,跑不掉了。
你看到三元走到女人身边,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你不是复兴中学的老师。”
女人不否认,悄悄递出一张名片说:“初次会面,荣幸之极。我叫张悦,我家海老板让我向您问好。”
三元看了看名片,随便地揣进了裤袋里。
你回到报社,心有戚戚。你告诉编辑:“咱城里居然还有漫画出租店。”
“咦,租书店?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出奇吧!可惜这店马上要被查封。被人举报有黄暴本子,被市监局当场逮住了。”
编辑用老练的江湖口吻说:“迟早的事——这种店靠什么经营下去?”
“热情呗!老板是个漫画宅男,找了个偏僻的犄角旮旯,给同好者提供个窝。挺好的。”你脑子里浮现三元温暖的笑脸,这种青年,可算是濒危物种了。
编辑哼了一声:“靠出租色情漫画来挣钱的黑商,被你说得跟个传教士一样。”
你提三元辩解:“他把那些漫画藏在隐秘柜子里,就是在杜绝未成年人接触啊。这叫做国情下的分级努力。”
编辑嘿嘿嘿。你心虚了,你也知道辩解立不足脚,小鸡丁儿也未成年,小鸡丁儿知道老板的宝贝藏在哪里。但你还是说:“有问题的漫画只占店里十分一不到,大部分还是符合规范的。要我说,勒令老板把那些书处理掉,再罚点钱就够了,不至于查封。”
编辑忙着对体彩开奖号码,嗯嗯地敷衍。于是你凑到他跟前:“在这家店倒闭之前,我做一期采访怎样?”
“不怎样。”
“您听我说,我们可以做一系列即将消失的行业。这些行业曾经对我们生活很重要,现在快完蛋了。”
编辑扶了扶眼镜,正色道:“你刚调到总部这儿,有热情是好事。但你要知道,全国每天有一万多家店关门,你做得过来吗?我还要告诉另一个数据,每天开门的店也有一万多家,甚至更多。媒体要往前看,要去勾勒未来。”
你知道这些数据都是编造的,但你没有反驳。
“甭想了,即将倒闭的漫画店,没人想看,”编辑把没中的彩票大力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给你布置个任务,复兴路开了一家卖手作进口巧克力的店,天天大排长龙,你去采采。今年可可豆大涨价,单一原产地可可又是新风口,咱不能拉下了。”
你回到座位,转头看窗外的景色。嚯!你发现从你办公室居然能看到福星街的瞭望台。为什么你从来没发现?它灰白地贴在天空上,此刻看来非常显眼。高处遥望,你才意识到这不是瞭望台,是座水塔。自来水还没普及时,人们建水塔来抽取和储存地下水,现在别说城市里,农村也难得一见。这座水塔理应被铲掉,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它把自己隐形起来,苟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