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殿下,就这一点,我还是更赞同那位大人。”
非玙杵着拐杖,像一个真正历经世事的老人那样,看着鲁莽又偏执的晚辈,发出悠长的叹息。
“世间的事是很复杂的呀。”
“无论规则有多严密,它总是死的,一个人想要作恶,有太多办法了,”非玙说,“比如一个人,假如他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养子,为了谋夺家产,把主家全部杀了,一共十六口命,他该死吗?”
“当然该。”
“那再假如,他曾经也是一个家中备受宠爱的孩子,家里虽然贫穷,但父母恩爱,上慈下孝,只是母亲突然生病,家中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父亲跪求郎中抓药,郎中就是那户富贵人家的家主,他看着男孩父亲苦苦哀求,却不愿意给呢?”
翎卿不需要想。
“还是该死,别人的药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母亲都要病死了,需要的药材和精力都不在少数,开店总有成本,要是人人都能用自己的不得已,通过哀求要挟别人帮助他,不然就能理所当然杀人全家,那全世界都得疯了,我是不是能骂他一句罪魁祸首?”
非玙静静看着他,“殿下,世界需要善心。”
“但给不给善心,应该由自己决定。”翎卿寸步不让。
他似笑非笑,“你知道我听你说这些是什么感受吗?”
他一字一顿,“还好我是个坏人。”
“人想要拿到一件东西,不靠自己,去靠别人发善心,等着别人主动为他承担后果,然后坐享其成,这是在逗我笑吗?”
他唇角扯了一下:“况且你这还是强迫的,怎么,逼着人家当圣人救苦救难吗?血肉全抛,最后歌颂一句伟大?你不觉得恶心吗?”
非玙吐出口气。
“好吧,那我们继续说,还是刚才那个故事——假如那个郎中帮了他们,不是无私帮助,郎中收取了他们全部身家,却给了他们一副假药呢?”
“他的母亲因此死了,父亲去找郎中要个说法,反而被郎中诬告送入衙门,求告无门,硬生生被屈打成招,冤死在了狱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那他还该死吗?”
翎卿久久不语。
非玙说:“或者说,郎中该死吗?”
“他只是害死了一个人,只动过那一次邪念,除了那个人以外,他没有害过任何人,按照天谴的标准,他是不致死的,但是在您手里,他必死无疑,对吧?”
“对。”翎卿承认了。
“那横死的那十六条人命呢?他们该死吗?他们或许从头到尾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享受了郎中行骗带来的好处,郎中骗了他父亲,拿着从他们手中骗来的钱买肉回家包饺子给自己的孩子吃,他们有罪吗?”
非玙再次叹息,“按照您的想法,他们也是要死的。”
“但是殿下,人就是这么复杂,”非玙稍稍偏开目光,从翎卿身侧,看向他背后的万里海域,天高地远,飞鸟划过天际,“而且,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啊。”
——“翎卿,世界很大啊。”在过去,那个人也这样跟他说。
翎卿眼里浮现些许迷茫。
“这还只是其中一件,而这个世界,这块土地,这片海,生活着何止亿万生灵,在我们谈话的同时,或许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阴谋诡计,谁来一一决断呢?您能决断一个能决断千万个吗?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对吗?规则可以束缚所有人,包括神,它维持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平稳,而非绝对公平。”
这个世界有两位神。
就像天地间的两只眼睛。
一只从天上俯瞰大地,看出人的善。
一只从地底看向人间,入目皆是恶。
世人在他们眼里被分成两半,一半暴露在光明之下,代表着善良正义勇敢。
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骨缝里都浸淫着罪恶。
善和恶在一起,组成了人。
“所以全部杀了就能解决了。”翎卿完全认可了非玙口中第二位神的想法。恶是诛不尽的,有人就有恶,那不如都杀了。
“……”非玙捂脸,“全白说了啊。”
而且,好像似乎大概、翎卿之前还没想过毁灭世界,被他这么一说……
“还有我为什么打不过他?”翎卿的关注点更快转移到实际问题上。
毁不毁灭世界先不说,但几万年还追不上亦无殊……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
非玙说:“神明说,是您缺少了对众生的怜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