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是一月,沧池上的冰层也有了消融流动的痕迹,脚轻轻一踩,便能看见裂痕自脚尖生长,四仰八叉,伴着嚓的几声,还会有水钻出冰层,慢慢爬上鞋面。
刘彻儿时有很长一段时光都喜欢这么踩,只不过他每次靠近这里都得有四个黄门两个宫女陪伴,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地拽着他的手,生怕他掉进池子里。
此时刘彻丢出一颗卵石,任它砸出一坑。
天色渐沉,黄昏将至,给梅花花瓣渡了层金边。此刻暗香飞来,刘彻折了一枝带雪的黄梅,正握在手中,有一茬没一茬地敲着另一只掌心。
他似是觉得无趣,本打算就此回到前殿,不曾想听到了一阵隐隐绰绰的歌声——应当是歌声。
天子定了心,示意身边的人都不许通报亦或打扰,寻着高歌的来处信步而去。
走到半途,刘彻终于听清了它的内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是那曲《小雅》。
记忆被猛然唤起,刘彻脑中有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一女子垂首弹琴,如兔毛般柔软的乌黑长发落在她一侧青衫。这清冽美妙的嗓音于初春映了白雪。
天子刚刚还想,是谁这般胆子敢于沧池高歌,原是他的黄莺。
只不过当初满含祝福的歌调却变了味道,硬生生将这曲唱出了一种婉转的悲凉。天子不太理解地微微蹙眉,选择继续走去探明。
刘彻此时已想起这女子姓卫,许是字子夫,是卫青的姐姐,当时自己将她带入宫来就直接交给皇后,好像是做了个家人子。
算算时间,似乎将满一年。
他刚凑近几米,那歌声便停了。刘彻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从他初听见到走到这里,她已经将这曲唱过两次,就这么反反复复的一首歌。
用意明显,是希望自己能来。
刘彻咂舌。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小,天也很凉,她若是始终待在一处唱同一支歌,那未免显得太傻。
此时他已到女子的身后,只不过还有一段距离。
太阳沉了一半,金辉只余天边,橙黄的暖色在藏青里隐约,已渐渐能看见月亮。卫子夫便与金日站在同侧,背对着他微微抬首。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①
在刘彻即将转身离去的前一刻,少女换了曲子,只是第一句唱得声音很小,慢慢才放亮嗓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直到高潮,那起初不甚明显的悲伤终于在此时达到顶峰,百转千回的嗓音攀缘上枝头未落的雪,牵过皎白月光铺了满地飘零的花瓣。
她的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为了吸引人来而故意高昂,此番更像是唱给自己。
刘彻转回刚刚迈出的步子,不明白眼前的少女何故伤心至此。
一曲终毕,卫子夫踉跄地迈出一步,因为双腿冻僵而重心不稳,只能快速地扶上一旁不算粗大的黄梅。
这一下过后,她便又不动了,就低垂着头,手撑着树干,身躯也离得很近,似乎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