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坐着,在清晨时断时续的微风中沉默,直到楼下响起淅淅沥沥的浇水声。
妹宝叹了口气,很轻:「我明白了,庄周有言,『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我以为您是这样的君子。您该早点告诉我,您的『君子』是有条件的,是有前提的,只要不触及您的利益,您便是泽及天下的君子,倘若不是,您便是视万物为刍狗的神。」
「苍松翠柏,亦可遮天,遮的是弱者的天,是无辜之人的天。」
那一刻,梁鹤深厌烦妹宝脱离应试教育,全然被风雅古训浸润而出的灵魂,她不染世俗烟尘,怀揣想当然的善良美好,过于皎洁无瑕的天真反而显得愚钝刻板。
她对他的失望,在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中,在那清正严谨的字句中。
本想就此作罢,他俩位置不同,经历不同,见识不同,就此问题无论如何辩不出高低,也达不成共识,但终究,他还是在她起身告辞的那刻,抓住了那条细弱的手腕。
「孟子也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然而事实是,因富贵骄奢淫逸丶因贫贱改操易节丶因威逼卑躬屈膝的人多得根本数不清,我不会引导什么,因为根本不需要引导什么。」
「小川小雨在温柔爱意中长大,他们或许任性跋扈,但终究正直耿介,而某些人,在贪婪算计中长大,他们或许表面恭顺柔和,但本质却偏斜龌龊……」
「我不知道您想表达什么。」妹宝听不下去,打断他的话,「我只听出了傲慢和偏见,您有您的计划和原则,我不想管,也不想听,我只希望您记住,罪不责子女。」
这言论太过荒谬,惹得梁鹤深实在没忍住轻嗤一声,他好笑道:「罪不责子女?你去跟立法院的人辩论一下吧!」
妹宝蹙眉反驳:「这能是一个道理吗?」
「妹宝,不要觉得我可恶丶可怕丶可耻,我只是护短而已。」梁鹤深依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理直气壮地说,「我作壁上观,何错之有?他们的存在,间接毁了我视若珍宝的孩子,我什么都没做,还不够仁慈善良吗?我只能跟你保证,他们若是老实本分,自然会顺遂一生,若不是……」
「够了!梁鹤深!」妹宝气急,甩开他的手,「作壁上观就是错!你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你这是什么都没做吗?你位居高位看龙争虎斗,你盛气凌人看蝼蚁爬行,你在养蛊!你在看戏!你多厉害,你只需要点一把火,那些蛾子就会扑上来灰飞烟灭。」
「你明明可以阻止事态恶化,你甚至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小川小雨若是被他们间接毁掉,那其中必定少不了你的丰功伟绩,而你却还在自欺欺人,幻想什么高洁,高贵,高高在上。」
「事故之后,你从病床上睁开眼的那一刻,难道就没有半分后怕吗?」
梁鹤深惊得颤了颤嘴皮,竟然找不出措辞来反驳她。
——因为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更因为她这通莫名其妙的脾气,全然是因为她发自内心的想要珍惜丶爱护他的家人。
妹宝甩脸离开,留他一人呆愣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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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冷战一直持续到小满当天,像关紧的洪水找不到闸口,重重淤堵成怒涛,撞得心口一阵一阵发疼。
梁鹤深给妹宝的帐本,已经成了:晚安吻,欠三。
他想了很多,想自己是否真的错了,想不出结果,或许不是想不出,只是不愿承认。
往日种种,覆水难收。而今恍然大悟,这步棋错得离谱,一旦承认,满盘皆输,输的是至亲之人的半生。
如何挽救扶正,眼下的确成了难题。
这天清晨云淡风轻,天空明净如洗。
远方的天际线一片朝霞,缕缕橙红似油漆漏下,半轮暖阳眼瞅着就破空而出。
妹宝没有恋床,闹铃一响就翻身而起,鸡飞狗跳洗漱后,躲进了书房。
心思昭彰。
梁鹤深醒后,坐在床头沐浴微风,顺带醒神,直到清晨阳光带着淡淡灼烧感,漏进眼底,他才抬手搡搡额发,穿戴好假肢去洗漱。
心不在焉看了半晌杂志,终于合上,掐点敲响书房门,温声温气地请寿星吃早餐。
「门没锁。」里面人懒懒回应。
梁鹤深推开门,嘴角勾勒一抹老实巴交的讨巧求和笑意,可惜寿星埋头在书本中,根本没瞧他一眼。
「……吃早餐了。」
「就来,您先吃吧。」妹宝抬了下头,目光淡漠。
称谓切换成了敬语,说明怨气已消。
好笑,这竟然成了他判断她心情的一种方式。
梁鹤深走到桌边,扫视课本,试图找话打破窘境,却见她笔尖顿在字里行间,明显也不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