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笑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绣春,柳梅,你们回来了。”
转过身来,老院长拄着拐杖站着,还是那身眼熟的灰呢西装和黑裤子,银色短发在阳光下似是笼罩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笑得眯起了眼睛,向她们招了招手。
还没来得及说多余的话,原以为已千锤百炼见惯了离别重逢的心早就激动得像要跳出来。上了年纪之后,多的是告别,过往的一切在飞速离去,院长就像一株无惧岁月的古树,见到了她,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变。
然而还是变了。
原本就瘦小的院长,也和戈壁滩上的山一样被四季不停歇的风侵蚀着,她似乎更加瘦弱更加矮小了。站在一起,杭柳梅和祁绣春都比她高出一个头,可是在她面前,她们又变成了刚来莫高窟时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怎么样?还能找到你们当时住的屋子吗?”院长拉着她们的手问。
两人都低头笑了,好找但也难找,没想到自己以前的宿舍都成景点了。
在老院长的办公室里,杭柳梅看到了龚老师当年留下的研究工作笔记。原来在龚老师离开时新石窟的考古工作已经完成大半。龚老师确认那确实是北魏时期的石窟,也许是地理位置或山体条件的原因,又或者工匠发现了更合适的地方,因此放弃了这里。毕竟不远处的榆林窟至今也不能确定最早的开创年代。
而那幅引起两人注意的壁画,也正是《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反倒是其他的几铺尚无定论,这里损毁太严重,即使抢救,能保留下的也寥寥无几。
杭柳梅合上龚老师的笔记问现在是否还有人接手这项工作。院长叹气:“原先也是有的,可是这里这么多窟,后来只能把人手调回来,那里目前保护了起来,但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她们想去看看,于是院长让年轻员工带几人过去。到地方下了车,原先的泥土路上修好了台阶,祁绣春跟在杭柳梅身后往山坡上爬,抬头望去还有好长一段,她站在原地把遮阳帽摘了当扇子摇着,呼哧带喘地冲杭柳梅喊话:“就咱俩这岁数,要是去哪个景点需要这么爬山的,人家都不卖咱们的票啊小梅!”
杭柳梅不知哪来的劲,她急着进石窟,回头喊话脚下也不停歇:“小麦你搀着点祁奶奶!芝荷,咱们继续往上爬!”
她终于回来了。
里面的壁画都和其他地方一样被玻璃围了起来,杭柳梅靠近去看残存的《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局部,一道泛蓝的白光从侧面照过来,是陪他们来的那个小员工帮她打起了手电。
杭柳梅指着墙对蒲芝荷讲:“你就想象着莫高窟的那一幅来看,这幅画里可藏着十几个情节,你看这里的青蓝屋檐和小楼还有人物动作,就是须摩提女闭门卧床和焚香请佛”
蒲芝荷和杭柳梅的头靠在一起,她曾幻想过自己和杭柳梅一起进石窟。亲眼见到的壁画和透过屏幕看壁画是不一样的。她们可以看到颜料凝固的颗粒,可以看到笔尖用力的变化,可以看到每一处裂痕之间的缝隙。石窟里阴冷的空气随着她们的走动,也在壁画里穿梭,此刻她们和壁画一起呼吸。
看着看着,一滴泪珠不由自主地滑落。杭柳梅侧过脸看蒲芝荷:“你这孩子,我就说你该来敦煌的。”
几人在那里逗留了大半天,除了小麦一个外行,剩下的人都多少有些研究。千佛、壁画、病害,说起来就争论不休。
直到回到沙洲夜市吃晚饭,杭柳梅也在寻思这个石窟不该就这么算了,最起码现在应该有专人继续负责起来。
还没到游人如织的时候,夜市口的店面已经有演员蒙上面纱,穿着流苏抖动的衣服站在一面大鼓上舞蹈。其他三人都往那边去看热闹,只有杭柳梅心事繁重,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连掉队了都没有察觉。
他们只得放弃表演,快步跟上杭柳梅——她没了手机,再走丢了也是麻烦。
“奶奶们,这边都是烧烤店,走到头拐过去才是夜市小吃,你们想在哪里吃?”小麦问。
“这边一看就是吃那些什么烤全羊喝啤酒的,我们吃不动的,”杭柳梅把小麦拉近自己小声教授,“而且你看这会这些店全都空荡荡的,还没到上座的时候,都看不来哪家生意好,谁随便吃,谁不就成冤大头了。”
小麦点点头,记下了奶奶的生活智慧。于是他们拒绝店家推销,坚定地往夜市去,走着走着,前面一个魁梧的背影无比眼熟,这个男人占了一整张四人桌不说,还点了一桌子菜,手边的半扎啤酒咕嘟冒泡,而他一脚搭在凳子上,一手撸串,吃得不亦乐乎。
“爸?”小麦站在他背后喊全场唯一一个冤大头。
“妈?你们怎么在这?”麦爸丝毫没觉得自己这话问反了。他扔下签子招呼几人入座,杭柳梅把他点的胡羊焖饼、烤羊筋、炒羊杂、羊排砂锅和卤水羊头挨个看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晚上来这吃饭?”
“我不知道啊。”麦爸给儿子边倒啤酒边回答。
小麦反问:“爸,走的时候你不是说要留在香港和我妈待一起吗?”
“你们要来敦煌,我们不放心,你妈和我商量好了的我来这边照顾你们。”
“你怎么不和我提前说一声呢?”杭柳梅没想到竟是因为自己。
“我昨天开始就给你发消息了,我看你也没回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小麦也是。我这一下飞机就先吃饭了。放心吧,麦穗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