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都是可怜人。
母亲杨氏,那是一等的闺秀女子,样样都与这滩下村乡里乡外的那些妇人们截然不同。但若要具体去说都不同在哪里,这些大字不识的村人们也说不出些个子丑寅卯来。
然而凡是年纪大些的,都还记得十多年前杨氏来到村里的那天。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就是时间已经到了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听见有车声,村民们都出来看。
村道尽头有辆马车驶来。岐山地区产牛,多牛车,马车很少见。就算偶有,也从没见过这样的。
但见前头一匹缀流苏红花鞍高头赤鬃千里驹,后拉是雕花点翠漆木吊厢靛蓝锦帘车,马蹄哒哒、车轮轧轧,晚霞如火、残阳如血。车停撩帘走下一条金红留仙裙,裙摆旋如石榴花开。那女子窈窕婀娜、细步缓行、环佩叮咚……光闪闪金步摇、明灿灿彩宝环,碧簪螺髻,额饰精妙朱色双花钿,玉容粉面秋水眸——所见村人无不呆立当场,只觉眼前戏曲所中唱的那神仙妃子!
这便是杨氏了。
滩下村是个再小不过的地方,大多村人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十几里外的岐山县城。像杨氏这样的女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锦玉雕砌的世界,远远在他们的见识之外。
谁都知道,若不是命实在太不好,她本不是这点乡下地方能留住的人物。
在村里定居下来之后,杨氏平日里深居简出,甚少在外头露面,更不与村民们往来。只在买田置屋、请人耕种之时,才出来过几回。至于她的具体出身,大家也知之甚少。只听说是从州城方向来的,先夫是位举人。
在赵国内,按律例举人已属正经官身,有别于普通平头百姓,有免徭役、免租税、见官不拜等一应特权。杨氏身为举人遗孀,也能享这几分便利。
而当村里的里正乡约召集村人,询问谁家愿来替杨氏耕种田地时,最先站出来的便是爱凑热闹的老黄头。也因此,他们一户就成为了整个滩下村中与这对杨氏母女走得最近的人家。
不过相比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杨氏,杨氏的女儿宁和,相较她名气还要更大些,后来更是闻名整座岐山县城。杨氏自己不出门,却爱叫宁和出去。待人接物,采买事宜,凡事都交给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去做。
这哪儿像养女儿?倒像是当家小子的养法。
村人们议论纷纷,大都认为很不妥当。但老黄头却一直挺喜欢这女娃的。他擅长分辨天时气候,平日也喜欢观人,一见宁和,便觉得她生来灵慧,日后定要有大造化。
而宁和本人,年纪虽小,行事却已早早颇有章法。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卑不亢,风仪聪慧别说寻常女儿,男儿亦不能及。见者无不称奇。
当然,这些虽然在村人们看来已经足够稀奇,却也不至于叫她名传全县。叫外头都知道有宁和母女的,是另一桩事——也是叫全滩下村的村人们最为不解的事。
宁和那时不过总角之龄,头扎双髻,生得清秀可爱,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女娃。但她的母亲杨氏,却一定要她读书,还几度想把宁和给送进县里的私塾里去。
村人们完全无法理解:女娃读什么书?
那些个私塾也不肯收她,都说从没有收女弟子的道理。杨氏为此跑了好几趟县城,最终还是没成,就又带着宁和回来。大家都以为她放弃了,结果没想到三年后,杨氏再一次带着宁和去往县城,这一次更惊人,她要让宁和去县学读书!
县学,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县之中最好的学府,是朝廷所置的官办之学。学中生员衣食住行俱都由官府提供,名额极为有限,正式的廪膳生止有二十位,加上增广、附学之类,也不过三十上下。本地读书人一旦得入了县学,就可以说是从此前程似锦。
杨氏好歹是位举人夫人,她要求见,岐山县县学的教谕自然是要见的。然而听了她的要求,这教谕乃至几位训导当时都笑了,只觉得荒谬绝伦。
“女子入县学?从未有之,不可为。”
杨氏却很坚定,反驳说:“从未有之并非不能有之。古时未有文字,若非仓颉造之,诸君何以通文墨?古亦未有百家,若非先贤著书立说,诸君何以明至理?古亦未有人君,尧舜禹始之,若诸君言未有便不可为,又置我赵今上于何地?”
接连三问,问得教谕训导等哑口无言后,杨氏又道:“且当朝律例未禁女子读书,我儿聪慧更甚男儿,为何入不得县学?”
岐山这一任的县学教谕姓姜,年纪不大
,刚过而立,听闻此言便道:“哦?更甚男儿?夫人所言可有凭证?”
杨氏便从怀中拿出宁和所作文章数卷,共十来篇收录成册,一同呈上。
教谕颇有些稀奇地展开,入目先赞了句好字。
杨氏说:“我儿自幼习字,三岁能书。如今年方十岁,已有几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