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一来一回耗不得多少辰光,先前又聊得不快,当下合该各自呷茶静候便是,那庄头期间却仿佛受不得哪怕弹指之间的冷落,主动出言和云湄攀谈道:“姑姑要看账,想来是有要事?”
云湄早便预备好了说辞,也是在何老太太那厢过了明路的,眼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我家老祖宗要办八十寿宴,打算在本府与外家一同置办流水席,从城头开始铺排起来,一直到府门口。可你也晓得,江陵宋府诗礼传家,寻常以清廉为律,遇事没有足量的银钱,又商量着不能损了老人家的体面,这才前来取些银钱。”
屏风后的人凝神谛听她娓娓传来的话音,待得云湄言罢,他嗤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为此发笑,短暂的音节里极富沉甸甸的讥诮意味,少顷,笑意喑喑地反问了一句:“是么?”
云湄扣拢了眉头。先前还不曾计较,眼下当真开始觉得,这个庄头着实有些逾矩了。是疏于管教了么?从前由她经手盘账的时候,有许问涯服众的手段在先,底下哪里出现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宋府派来随侍左右的婢子寒声道:“庄头果真是架子大,胆子也大。主家办事,还需得向底下人交代个青红皂白么?”
宋老汉这时也捧着几册账本归来了,乍见他们对峙,顿时屏息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喘,生怕屏风后的那人破了功,要拿谁祭旗。
他只好两相周全着,先是冲云湄说:“咱们庄头病糊涂了,姑姑切莫计较!”尔后换了个生气儿,转脸对着屏风,似怒似哄地道,“老大,既然您烧得高,便莫勉强支应了,能撑病站在这儿,人家就已经看到您的诚心了,多说多错呀!您且歇着吧,余下的容小的来伺候就是了。”
云湄却并没有从宋老汉的语调中听出真切的致歉之意,反而像是在忌惮什么,才勉强出面周全了这一遭。
——不像是怕她会因此挂火,反而更加顾忌着屏风后的庄头似的。
不过她着实没有往下深想的心思,一想到家中内忧外患的境况,云湄当即仿似五内俱焚,连忙尽量沉下心来跟宋老汉对头坐着,专心拨账,不一会儿便理出了一个尚可的账目,取之能解近渴,又不至于引人侧目怀疑。
两下里敲定,只等庄头盖戳,这笔账便即刻能到得云湄囊中。一般来说,主家取钱,底下人哪有不应允的,宋老汉却很有些犹疑,余光频频瞥向堂中央用以隔断的屏风,见后头那人久不发话,像是没得疑义,便去取了红泥和印戳来,沾了云湄的手印,余下的,就缺庄头那一份儿了。
宋老汉捧着账本和红泥,躬身跑往屏风后请示。
云湄追随着他,眸光透过绣屏之上的经线纬丝,凝目看向其后的情况。
——那庄头的手印要落不落的,垂头像是在思忖什么,一股子踅摸着该如何找茬的劲儿。
果不其然,没多会子,云湄便听他出声了:“这笔数目要一下子拿走,咱们账目上怕是不大好做啊,年终各地汇报,至时候姑姑可别怪我们短了缺了。”
云湄心中烦怪,嘴上也带了火气:“我既来取,自是早将后续事宜考虑妥当。或是庄头有更妥当的好点子,抑或有何能让你松口痛快给我承办此事的要求,横竖只要你有什么想头,开口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闹得两下里俱都纠缠在这里,半晌都走不脱!”
谁知这话仿佛正中庄头的下怀,云湄话音将讫,转瞬便惹来他轻轻一笑,说道:“自然是有了——我瞧你女儿生得珠玉可爱,拿她来抵,是最好不过的呀,此后,别说是这点子不值一提的银钱了,我定然处处俯首帖耳,任姑姑施为。”
第85章冠妻姓(五)想杀掉她现在的夫君。
这一番话跳跃得太过突兀,初初钻入耳朵里时,云湄甚至还没能及时反应得过来。她简直有了失聪的错觉,费尽心思理解其意后,顿感恍惚而又惊疑,只闻茶盏坠地的哐当一声脆响,她噌地坐直了身子,笑意僵硬:“……你说什么?”
这一刻,云湄便连生气也忘了。念头破碎,连不成串,她一时间竟不敢去拼凑,怕最终指向不期然的恐怖可能。
屏风后传出意味不明的轻笑,紧接着,那道高挺的身影微微朝下倾了倾,探手轻轻推着什么。尔后,云湄便听到了一声孩童的稚嫩笑音,扎着两只冲天揪的绥绥踢踢踏踏地自绣屏之侧跑了出来,眉花眼笑地趴在云湄膝头,抬起小手,掌心摊开,给她看适才得到的金饼和糖果。
云湄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儿天真的笑靥。笑开时颊畔显出的两只梨涡,像极了她。
绥绥不是好端端地在马车里待着,怎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老宋见山下风雪渐急,大到连马车的帷幕都轻易阻挡不能,怕小姐受寒生病,这才一同接上来安置了。”屏风后的人曼声说道,“小姐实在玉雪可爱,在下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而已,还往姑姑莫要介怀。”
“是了,都怪小的自作主张,原是想先知会一声的,但小的也不知底下人究竟承办妥当没有,遂不敢先行托大。”宋老汉赶忙接过话头,连连应喏道,“没承想小姐人已经上来了,原定的安置在隔壁的暖阁子里,许是坐不住,这才跑出来找姑姑的。”
无论他们如何圆补,云湄都仍然觉得这一切怪异极了,但根本没空想其他的,当务之急是上下将女儿检视一遭,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不容置喙地站起身来,使力将绥绥抱入怀中,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将她检查一回,不光指头,便连头发丝儿也没少一根,精神气更是好极了,始终咧开嘴不知在笑个什么,俨然一副兴兴头头的模样。
云湄深吸一口气,命令道:“把金饼和糖都交出来!”
那庄头见状,又适时开腔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原本姑姑来一趟,咱们这些人就是要孝敬的,不过有小孩子在,便顺到了小姑娘身上去罢了。”
云湄听得出来,他话音里对于孩童的喜爱溢于言表,仿佛当真饶有兴味似的。可是别人家的孩子,值得他这么喜欢么?云湄不乏怪异地瞄了一眼那座绣屏,心底排斥极了——莫不是拐子吧?
云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板起脸孔,言简意赅地朝绥绥道:“我数到三。”
绥绥看样子是要瘪嘴的,不多时反应过来这对云湄压根不管用,于是赶忙止住了哭脸。但那些流光溢彩的糖纸着实吸引了她,她一万个舍不得,想侥幸通过拆出一颗先敬献给母亲,来留住它们。
云湄也看出来了。倘或是普通的糖,家里从来没短她缺她的过,绥绥什么样式的都见过,还不至于小家子气到舍不得这点子嚼头。但眼下绥绥掌心里头的这些,不光外头的糖纸是细作的,里头的果儿仿若也被精心雕琢过一般,各色式样又漂亮又诱人,着实非寻常的玩意儿。
再看那只金饼,压实的赤金表面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肥兔形状……和绥绥的生肖正巧吻合。今年还没到除夕,各家不至于这个辰光便着手开始打造赏给晚辈们的金饼,若说是去岁、前岁留下来的,倒也说得过去。
摒开心底深处牵拉着的怪异感,这一切寻常极了,交际的规矩便是往下顺,有小辈便给小辈,等闲不会被拒绝之外,又更能投大人所好,送进人的心坎儿里去。这庄头的行为,勉强也能往出于性格顽劣这上头靠一靠。
可云湄还是很生气。
——她耳提面命地教过绥绥不要接陌生人的家伙什,从前都好端端的没生出过事儿来,怎么今朝倏而不听话起来?闹得她进退失据好生尴尬,斥责也好感激也罢,终究是说什么都没了底气。
堂里头所有人都看着她,不知怎的,云湄直觉从屏风后射出来的那道视线最为灼灼。她支吾半晌,才尽量不咸不淡地说道:“庄头的好意我们母女心领了,这金饼贵重,糖果也不似凡物,等闲不能收。”
云湄说着,强行将这些物什从女儿手里取出,可绥绥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拗劲儿,竟然敢鼓起勇气跟她作上对了,糖果被尽数夺走,握着金饼的那只手便开始竭力将五指合拢,胖胖的短指头捏得泛了白,说什么也不肯松开。云湄又怕真伤了她,束手束脚,施为不得,一时僵持不尽。
多番试探无果,云湄委实气煞也。绥绥越表现出这般不值钱的样儿,她的底气就被削弱一分,到了最后,匆匆的脚步简直跟落荒而逃也没甚两样了。
自山头到车马停驻的山麓,很有一程子路,云湄慌手忙脚吩咐宋府跟随的婢子将马车使唤上来,宋老汉在后头亦步亦趋缀上她的步子,告知她道:“两下里都落了印,库里的东西不多时便能检点完毕,姑姑打算什么时候来提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