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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台公子家有悍妻,一时觉得有些羡慕,不由多瞧了两眼。再回神,只闻跟前的茶几之上叮啷一响,一张硬弓被重重拍在了茶案上,激得杯盏蹦跳,香茗泼洒。府台公子心惊肉跳地抬眼一看——贵人早都拂袖走远了。

他虽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抬脚追上去。

随侍的小吏们赶忙步入亭中收拾残局,收的收茶具,捡的捡箭箙,搬的搬弓。他们惯来伺候高官的,流程娴熟,手脚利索极了,很快规整好一切,有序退下。倒是那收弓的小吏将将把弓抱至怀中,仿佛感觉到什么异常,犹疑一瞬,探手摸了摸弓身,脸色陡然转为青白,久站不动,似乎惹下了什么不敢声张的祸事。

同他关系不错的同僚也随着他停了步子,纳罕地关切道:“你怎么了?走呀!大人们不知移步到哪儿去了,这厢捡拾完,一会儿还有活干呢,可别耽误了!”

同僚见他呆愣愣的,想到未完的差事,一时不耐烦起来,走过来牵拉推搡两下,结果乍听啪嚓一声,弓身上的细缝咧张更大,实木的硬弓遽然碎裂,眼睁睁断成了两截。

木肉密实,非巨力摧折,怎会闹得如此?

同僚也傻了,“你折它了?”

“没有!我发誓,我只碰了它一下!怎么会、怎么会碎啊……”收弓小吏也不解其根结,只是深感绝望无助,抖抖瑟瑟地说道,“我是不是完了?这是云大人带过来的弓,多贵价呢……十个我也抵不上啊!”

***

云湄心情凝重地回到乔府,寻出七厘散来,让乔子惟服下,复又亲手替他敷上膏药贴。原本这种小事,云湄都是假手丫鬟——今儿是她的刻意安抚,不然她生怕乔子惟带着不甘的余怒,耽误了后续的宴请。

末了,云湄还是颇怀疑惑,开腔盘问乔子惟:“你老实交代,究竟是怎么把云大人给得罪了?来龙去脉都给我说清楚,我看看是如何回事,怎至于此。”

“表妹,你不信我吗?我真的没惹他什么。”乔子惟委屈极了,辩驳道,“他抵达洞庭那日,我也是跟着同僚他们好生接待的,我官阶低,老老实实埋在人群里,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不知怎么就点出我来,非得让我侍奉茶水,可这些碎活不是有小厮小吏干吗?”

云湄深吸一口气,“所以你就没干?”

乔子惟目光清平,理直气壮地道:“他有意辱我,我为何要顺从?”

云湄急道:“你当时就没有见他神色不满、或是因此感到介怀的迹象么?难道你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

乔子惟回忆道:“没有,云大人看起来比较随和,并没有计较什么,还夸了我一句‘是个有风骨的’。不多时,他还把一桩查账的重任托付与我。”说着,乔子惟心神一凝,咂摸过味儿来来,不可置信地猜测了句,“他不会就是记着这点不敬茶的仇,才打算要我的命来填他的脸面吧?我就说,我就说,我怎么可能连查一笔账的活计都干不好,还会查出亏空来,险些带累全家……”

云湄冷笑:“你以为这些高官显贵都有多大的气量?睚眦必报是常事,一点不愉快就能反手把底下人捏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既然动动手指就能一个不顺眼的人,他们自然何乐而不为呢。”言讫,又深觉恨铁不成钢,抬手隔空狠狠指了指乔子惟,“你当时倒杯水伺候上峰怎么了,非得当出头的椽子?忍一时的气也就过去了。你这么受不得一点委屈,我好不容易给你讨来的做冰释前嫌之用的那场酒宴,你又怎么应付,不会至时候连一杯酒都不给人家敬吧?”

乔子惟也窝着气,这于他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接待的那日人头攒攒,那云大人莫名从人山人海里头点中了他,怎么看都是刻意寻衅。

可是再怎么不忿,怎奈何细胳膊拧不过大腿根,他眼下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再让云湄替他操心劳累、奔波圆场了。还有绥绥,那么小的孩子,如若抄了家,失了屋檐,怎么活得下去?

乔子惟忍气吞声,好半晌终于将这口憋屈给打落牙齿和血吞尽,深深吁出一口浊气,蔫哒哒地道:“是我做错了,我听你的话,至时候好生款待致歉。可是这事儿云大人还没答应呢,咱们奔着谢恩的名头,也不知他那厢怎么想的,会不会松口,还是仍旧盘算着折腾人的后招。”

云湄快要被他的悲观给怼个倒噎气,细想起来仍旧很是挂火,飏声指责:“你最初顺应吩咐,给他倒上一杯茶,后续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闹得我提心吊胆往香料庄子走了一遭,挖出好大一笔钱,搪塞是搪塞的宋府老祖宗要办高寿流水席,但倘或事后他们施家发现不对,真要问起来,还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填补!”

乔子惟讷讷道:“要不……我去求我爹……”

云湄抄起引枕砸过去,“你爹多么谨小慎微的人,一点风声都能吓倒,你突兀跟他说上这么一遭滔天的大祸,是想被赶出府去,还是被大义灭亲?!”

乔子惟慌手忙脚接住,瓮声瓮气说:“我不说了、不说了,都是错的,都是烂点子。”

云湄气得额畔的青筋跳个不住,垂头撑住额角,连日来被忽略的疲惫感顿时涌向四肢百骸,将她兜头淹没,困倦与无力包裹住了她,紧紧拽扯着她的神思沉沦下坠。

昏沉间,云湄头一次开始正视一个问题。

——当真要跟这么一位令她操心个不住的人,过上一辈子吗?

乔子惟大她不少,仍一腔气性,满身的胆,又缺了根筋儿,别说做官,便连日常过活,都有无法应付得当的方方面面,等着她去弥补周全。

同他相处时,她不似妻子,简直像个呕心沥血的老妈子,要操劳的事情,已然大大超出了一个妻子该尽到的范畴。

云湄倍感倦累。

累完,还要替他写请帖。

斟词酌句,仔细揣度,落笔恭敬备至。

写毕,云湄揉揉久坐酸痛的腰椎,复又最后浏览了一遍,看完,很是满意。乔子惟站杆似的戳在旁头,神色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这……是不是太过谄媚了?”

云湄闻言,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跟他生气了。

时至今日,云湄对丈夫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来的开窍之日失却了期待,现下,她只是平和地提点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要跟得罪过的人拿捏架子?”

乔子惟不说话了,但视线经不住地往请帖上瞟,看见那些措辞,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从前由何大儒举荐,入宫任中书舍人时,都不会为了逢迎皇帝,而写出这种损风骨的字眼。

可是他拦不住,这封请帖被云湄固执地依照原样给送了出去。

意料之外的是,不消捱上几天,这封措辞谄媚的请帖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可。

云湄的心放下一半,这代表着事情还是拥有转圜之地的。但她见识过对方的手段,是以另一半仍提防着那位睚眦必报、掌揽生杀的云大人,这几天镇日里对乔子惟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传授自己从前逢迎贵人们的经验。

乔子惟每每听得面色欠佳,脸孔灰败,俨然一副受辱之相,仿佛这跟扒了他的衣服去游街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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