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才不管他高不高兴,只追问:“听懂了吗!”
“……”乔子惟沉默片时,由衷地道,“我说不出来这些奴颜媚骨的话。”
这话出乎意料地没有换来云湄的恼怒,她反而沉默下来,不再搭话了。
——奴颜媚骨?
可是,这样可以活命啊。
倘或从前那些晦暗岁月里,她做不到舍下最没有用的脸皮,她早就死了。
她就是这么过来的,保全了性命,很不容易。开启新生活后,她倒也不自苦自贱,觉得这是她竭尽全力以后合该得到的、能够正常做一个良民的好日子。
是以,这奴颜媚骨四个字,从现而今与她最为亲近的丈夫口中,如此语带贬低与排斥地说出来,云湄是不太好受的。
缄默少顷,她又尽量理智地去理解:表兄从文,清流出身,要他去刻意酬酢逢迎,于他而言确实有些难办了。
云湄咽下没由来的酸苦,劝道:“反正你就捡些好听的说,知道吗?切莫再语出不逊,或是表现出什么傲骨难折的模样,你就收敛这一次,行吗?”
既然成了亲,她是当真想好好过日子的,谁愿意看到家破人亡呢?就算没有感情,念在表兄给予她们母女一程护持的人情上,无论波折多么大,只要她能办到的,都会主动擘画一番,与这个丈夫同舟共济。
可是她这厢尽力在经营,乔子惟却始终不听调摆,双眉夹得死紧,半晌没有松口。
云湄叹气,摊上这么一个丈夫,经年累月地轴着一股劲儿,给家里惹的大事小情不可谓不多,每一次都得她来过手操心。一次次耳提面命,一次次不曾悔改,终于有朝一日惹出个大祸事来,时至现下仍旧放不下身段,云湄说不失望是假的。
她也不再说什么,留他一人思索利弊,自去洗漱了。
沐浴毕,在床帐内躺下,云湄的心思还是没定下来,在腔子里纷纷扬扬地漂浮着。那请帖说是在美馐楼设下席面恭候大驾,实则并没有框定时间,盖因云大人肩负重任,整日忙得连轴转,是以还得看着人家的空当来,等他的知会。
虽然时间得等人家漏个话音儿,但云湄这厢已然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让乔子惟去打听这位云大人的食菜喜好,抑或是有没有什么一面用膳、一面观赏歌舞,席间让美姬陪侍,斟酒喂茶的癖好。
乔子惟什么消息也没能带回来。
——这位云大人,就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大活人,除了晓得他是朝中派遣下来督查州府的京差,其他一概不知,根本打听不到半丝习性脾气,甚至是曾经的为官经历、履历踪迹,统统都没有。
云湄听罢,只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试想:一个承蒙圣恩、受皇帝器重,能够委以重任使其巡查地方的权臣,怎会留不下半分痕迹?
她只将怀疑的目光射向丈夫,深以为是他办事不力,便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探明。
乔子惟简直有口说不清,好似哑巴吃了黄连,半晌才憋出一句:“真的,你信我!”
可云湄已经露出了“我就知道你是这德性”的神色,不再同他多掰扯,侧了侧身子,遗憾地睡下了。没办法,不能指望乔子惟,她这厢只能安排一些等闲不会出错的当地特色菜,夜里做梦都是几荤几素、配什么酒。
云大人也没有让他们苦等太久,转过这日,就派下人来给了音信。云湄振作精神,很快根据约定,将席面敲定在今晚。
临赴宴前,云湄放心不下,亲自将乔子惟送到门房,絮絮叮嘱,最后一咬牙,还是跟去了。虽然她不好出席,但可以在门外侯着,倘或有什么,还能及时支应。
美馐楼的天字号雅阁子今儿及早就开始安排了,四下里除尽尘沫,检视各处是否齐备,又在窗沿处点上了云湄要求的能够平心静气的灵犀香,一时风送清幽,满室怡然。
连墙角的盆景都换作了使人望之静心的淡雅派的玉簪花。
云湄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她怕乔子惟掉链子冒犯人,只能在这些小地方上下功夫,期盼云大人闻之心绪平淡、见之舒心静气,从而莫要跟他计较。
帘幕后还预备着楼里的清倌儿,怀抱乐器,蓄势待发。云湄吩咐他们先奏一曲舒缓的《浔阳曲》,如若雅间内有传,再行近前伺候。
一切妥当,长廊另一端脚步迭起,很快传来引领声。云湄退至幕后,寻了个能隐约旁观到雅间内大致情状的位置。
天字号雅间内。
私相授受是大忌,时下官员之间倘或有什么酬酢,都是趁着大宴交谈,是以今夜的名头是迎春宴,还有许多凑趣儿的杂官到场,只不过得将那位云大人奉为主座之上级别最高的贵客,彰显其独一无二的地位罢了。
这不,主座的席面都是单独设下的,隔在垂委的珠帘之后,并不浸泡在底下人的嘈杂里。
乔子惟谨记妻子的教诲,虽然那些太过谄媚的话说不出口,但也不停地起身给云大人敬酒,先是一通拜谢赏光的虚词,尔后又是一番恭维,流程看似走得很好,因为云大人入席之后谈笑自若,一副很是好说话的模样。
乔子惟听他口吻,心想再接再厉兴许真能冰释前嫌,待要发力,珠帘后的人却将话头陡然一转。
就听他幽幽的声线自缝隙里飘了出来:“你身上的那只香球,可是拿湖州的千丝羽织就的?”
乔子惟本已打好满腔腹稿,乍听此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音,一时间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斟酌着答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内人为我制作的,我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他垂目拈起香球,仔细看了看,“……大人慧眼,这……应当如大人所说,确为千丝羽织就。”
帘后的人默了默,珠串随风碰撞摇摆,使人隐约可见其唇畔弧度依稀,看样子饶有兴味。
只听他道:“拿来我瞧瞧。”
乔子惟一头雾水,摸不清话题怎么就移到这上头来了,但见里头那人不似在开玩笑,便只好照做,褰起珠帘趋步入内,又从腰间取下香球,双手奉上。
落座于圈椅之内的云大人一袭银竹纹的玉色衣,虽则看去素淡已极,但衬着那张惟有金玉堆之间才能作养出来的脸孔,仅仅只是一个抬手接过的动作,便贵气流溢,不容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