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在察觉到他的存在的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收了笑,起身排班向他行礼问安。
可是李纯能够感觉到,她们这样做,纯粹是因为规矩,而非对他本人的敬畏。
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她们已经不需要仰仗他过活了。
但从未仰人鼻息的李纯,又怎么能想到这些?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毕竟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毕竟是在屋子里躺了一年没出门,会不会很难看?她们没有抬头,是不是正在心里嘲笑他?
这些念头难以自制地从心底浮现,纠缠着李纯,让他比之前被暴露在阳光下时更加难以忍受。
“……回!”他竭尽全力,从喉咙里喊出了这个字。
李宁听到了。
虽然时至今日,李纯作为君主和父亲的权威都已经彻底碎裂,但他既然开了口,李宁也不打算拧着来,控制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回了后面。他本来想停在院子里,又被李纯催着回了房间。
直到进入熟悉的寝殿,被放回了宽大的床榻上,李纯才终于脱离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像是……落荒而逃。
他竟然在自己的嫔妃、子女面前落荒而逃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攫住了李纯,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变得跟之前截然不同。
他本来还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此刻的模样,现在也不敢了。
万一……真的很难看呢?
李纯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一切。
就连前几天,雁来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她已经被群臣推上了“天策上将”的位置,李纯也忍了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曾经开创了开天盛世的玄宗皇帝,经了一遭安史之乱,当长安克复、二帝还京时,他身为上皇,也只能走偏门先行,将正门留给身为儿子的皇帝。
权力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的存在。
如果要问李纯的本心,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本以为雁来是要以臣子的身份篡夺权柄,如当年武后故事。
那么不管之后如何粉饰,也不管她怎样收买人心,谋朝篡位就是谋朝篡位,青史之上、后人眼中,她李雁来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莽。
而这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取的权柄,注定不可能长久。
他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是天策上将——朝堂众臣、皇室宗亲、各家勋贵既然将这个本来独属于太宗的名号加诸于她,就绝无可能再让她成为所谓的乱臣贼子。
所以不是篡夺权柄,而是要以李唐宗亲、德宗血脉的身份,让她承继大统!
这跟李纯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她以李唐传人的身份,名正言顺登基称帝,那他又算什么?
一个用来走完流程,之后就可以彻底抛开的太上皇?
大唐至今传承十二代帝王,就有五位做过太上皇,高祖、则天、睿宗、玄宗、顺宗,无一例外都是郁郁而终。
那还是父子、母子相继,雁来却只是生拉硬拽的李唐宗室。
成为太上皇,在李纯看来,恐怕还不如直接死了。
尤其,他在成为太上皇之前,还要以帝王之尊,成为她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可就算有这么多的不甘心、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或许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
那就是直接去死,不让自己成为那块垫在她脚下的石头,打破她那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只要一死……!
但真的到了那一刻,李纯发现,死原来也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