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卫子夫搬去了荣华殿①。
天子说“荣华”二字本寓花朵,亦为草木茂盛,配她也是不错,且此殿清净远人,也能稍自由些。因此这里只她一个家人子和些许婢女居住。
永巷的那些人又对她恢复了最初的态度,甚至因为皇帝又来过几次而变得更为殷切热情。
皇后也没有特别为难她,甚至终于在一次朝会请安时正眼瞧了她,不过仅一次。
三月春的时候,卫子夫如愿见到了卫青。
彼时她站在荣华殿的殿前,望着滂沱的雨从屋檐滑落,砸进一个又一个映上枝叶倒影的水洼,虽是正午,但见不得太阳。
女子的手叠放于身前,偶尔会在看见人影时又往前去,微微伸着脖颈,只为最快看得清来人。
终于,她在似雾的雨气里看见了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披着蓑衣,还没来得及脱下训练场上的深红色长袴。
“弟弟!”瞧见人越来越近,卫子夫忍不住直接呼道,说罢便要不顾雨势闯到卫青身侧,身旁的婢女秋枝连忙支起曲柄伞。
“阿姐,雨大,不用出来!”卫青听见声响的同时便是跑来,健步如飞的少年几乎是瞬间就从雨幕到了檐下。
他等到了卫子夫身前又马上止住步子,生怕蓑衣上的雨滴蹭到姐姐身上。
卫子夫不管这些,只帮卫青脱掉身上的蓑衣,又拉上人好好地瞧了瞧。
只一年不见,十几岁的少年便是一个猛窜,上次见面还低了自己半个脑袋的人,如今隐隐要比她还高,身上的肌肉似乎也更为结实。
“阿姐。”
卫青反握住姐姐的双手,将冰凉包在自己炙热的掌心上:“你受苦了。”
少年一直都在尝试着托人捎入消息但都屡屡告败,而天子这几日却忽地下了一道旨令,让他能入宫见见阿姐。
他想过卫子夫会过得不好,但如今见到人,却发现对方真是瘦了许多。
卫子夫的家书里除了对亲人的问候以外,就只写了一些勉强凑出来的宫中趣事,甚至将那颗金丸撒谎编成了皇后给的赏赐。
纵使少女对自己所受的苦难闭口不提,卫青却还是能从那一封书信里看出端倪,更何况他这一年已见过太多次韩嫣的金丸。而为人母亲的卫媪便更是直截了当,她只需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坦诚。
卫子夫听着那四个字突地有些眼酸,但还是微微一笑道:“不苦。”
荣华殿内的陈设虽略为简单,但东西确是一件不缺。卫青暗暗记下了陈设,想着下次来时再从宫外为姐姐多带些东西。
今天他只捎来了特别的家书,是全家人送给卫子夫的礼物。
卫媪和卫少儿一起给卫子夫缝制了一件新的曲裾。虽不是什么极为贵重的料子,但也是城中富人平时会穿的一种,淡红的单色罗绸上用两色丝线做出花纹,像燕子在卷枝花草与流云间不断徘徊。
卫子夫识得它,因燕子每年都会南迁北归,故都称它为信期绣。归期、信期,然未有期。
少女眸光一黯,手指摩挲着精致花纹,仿佛看见了母亲是如何在微弱的油灯下细细地缝,偶尔揉揉酸痛的眼睛,也许还会扎到指尖,然后还一边缝做一边和长姐二姐说着家常。
长兄与长姐分别送了她一陶瓷的小猪摆件和一对素银的镯子,那是他们各自留着娶妻与嫁人用的物件。
至于卫青。
那是一对寻制的玛瑙耳珰和一支编了两朵梅花的银簪。耳珰的款式简单,只像腰鼓,而玛瑙多色纷呈,最多的却是深红,这于他们而言是极为贵重的料子。簪上的梅花也活灵活现,一大一小地紧紧贴在一起,似有银丝化作意象的蝴蝶,可见工匠的手艺。
“陛下上次来时,说赏赐了你一些银钱,”卫子夫摩挲着手里精美的首饰,五味杂陈地弯起嘴角,略有责备,“怎么都花在这上面了。”
卫青轻笑反驳:“弟弟没有,只用了些许,剩下的都交给了阿母。”
他自己确实没留几个子。
少年拿起那只银簪,兴致勃勃地同她开始话起家常:“这也不是弟弟一个人为姐姐挑的,当日我抱着去病,这小子见了这簪子,怎么也不撒手。”
“我说他没有钱买,他就直盯着我,还要拍我的荷包喊舅舅。”
“然后你就买了?”卫子夫调笑:“难怪说二姐不愿你带着去病闲逛,最后一大一小不得荷包空空地回来?”